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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痴人说梦] 举案齐眉，此意难平

小泡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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头衔: 海归中将

声望: 院士

加入时间: 2006/01/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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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: 2010-4-07 周三, 09:38 标题: [痴人说梦] 举案齐眉，此意难平

[痴人说梦] 举案齐眉，此意难平

作者：小泡泡 在海归茶馆发贴, 来自【海归网】 http://www.haiguinet.com

红楼梦的引子里交代说，宝玉原是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石头，在天地间无所事事，终日游荡，号为神瑛侍者。而黛玉原来只是一棵小草，名为“绛珠”。神瑛侍者看那小草挺婀娜可爱的，每天顺手浇浇水。绛珠草受了甘露，渐渐幻化了人形。因为感激神瑛侍者，又无以为报，就说，如果神瑛侍者哪天下界为人，自己就也跟去，用一生的眼泪报偿他的浇灌之恩。

他们的缘分与亚当和夏娃有些不约而同。夏娃的生命来自亚当，黛玉的生命来自宝玉。与亚当夏娃不同的是，宝玉黛玉并没有在人间结合，那是因为人世间实在是一个纷繁杂乱的地方，那里有一个薛宝釵。

听上去很耳熟，好像一个三角恋。

红楼梦的引子里曾评价说，世间的小说很多都没什么意思，不过是才子佳人，加上一个小人从中捣乱，胡拼乱凑，成一个故事。嘿，那为什么他自己又写一个才子佳人，加上一个小人从中捣乱的三角恋呢？其实他没有，红楼梦不是一个关于宝黛釵的三角恋爱故事。世人牵强附会，他也没办法。就像苏东坡的朋友佛印和尚说的，世人心中想着三角恋，看别人都是三角了。

宝钗跟宝玉是什么关系呢？是金玉良缘。她有一个金锁，上面刻着八个字，“不离不弃，芳龄永继”。而宝玉有一块玉，上面刻着“莫失莫忘，仙寿恒昌”。是一对儿。可是说宝钗也一心要嫁宝玉，就不通了。

宝钗写过一首小词咏柳絮，末句是“好风凭借力，送我上青云”。闺阁中的诗词，对于贵族小姐来说，只是闹着玩，但也偶尔寄托了各人的个性和心志。宝钗主张女孩儿家以贞静为主，女红都属次要。这句词却可以说，透露了一些宝钗的人生抱负。不过，在那个时代，女孩子又能有什么抱负呢？最大的成就，不过是嫁一个好婆家，有一个光宗耀祖的夫婿。宝玉其实不符合这样的条件。他虽然出身名门，但完全不思上进，纨绔子弟一名，一看就知道没前途。再说，贾家势大，薛家财大，两家联姻是各得其所，不能说谁高攀了谁。薛宝钗嫁入贾家，可不能算“上青云”。

嫁得最好，那当然是嫁到皇家。薛家原是住在金陵，到京城来的一个原因，是送宝钗待选皇宫才女。如果宝钗能入宫，以她的品德，才智，容貌，那贵妃之位，如囊中取物，指日可得。要说“上青云”，这才算数。可是宝钗一直没有去
参选。什么原因我就不知道了。不过，皇家选秀，又不是高考，要每年都搞。他们隔个三五年才选一次，也在情理之中。红楼梦里描写的事情，从宝黛十二三岁相遇，到宝玉十七八岁成亲，也就在四五年之间。

宝钗有心机，也是她的罪状之一，有名的一段是关于她的香麝串。宝玉的姐姐是皇帝的贵妃，一次过节，她送给家里的孩子们每人一份礼物。按年龄和身份，每人不同，但宝玉和宝钗的是一样。书里并没有提到任何明示。但有人就说，这是表明想给这两个孩子赐婚。过了几天，宝钗戴了这份礼物中的香麝串。好事者评说，宝钗一直费尽心机要得到宝玉，戴这个香麝串就是要提醒贾府，赶紧给他们定亲。这可真是无稽之谈。如果贾贵妃真的要赐婚，再加上“金玉良缘”的天意，已经占尽优势，还用得着自己画蛇添足地来提醒？太小看宝钗了。

宝钗其实是一个德才貌兼备，十全十美的女子。容貌，妩媚鲜艳；才情，做诗填词堪与黛玉比肩；理家才干不输凤姐；德行更加了不得，贾府主仆上下，没有不夸赞的。当然这里所说的“德行”，是指那个时代所要求的德。连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她也能做到。翻遍红楼梦，你找不到一处宝钗读书的描写，她从来不读书。虽然满腹诗书，才华横溢，但从来不彰显自己的学问。香菱，是宝钗哥哥薛蟠的小妾。她废寝忘食，苦志学诗。黛玉与湘云兴致勃勃地教她，与她谈诗论词，但宝钗从来不插话。

红楼梦里描写了三个极有管理才能的女子，凤姐，泼辣，探春，精明果敢，宝钗，含蓄周全。虽然有治家的才干，但别人要问她什么事，她是“一问摇头三不知”。有一次被委托与探春一起照应贾府家事，她心里什么事都考虑到了，却一点不露锋芒，含蓄地出出主意，事情都让探春去做。你还别说她太虚伪，那个时代的礼教就是那么虚伪。有什么理由责怪她，或者用现代观点去鄙视她呢？她只是一个谨守妇道的封建时代的女子而已。宝钗，乃是代表那时的社会美德，礼之典范。

“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，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。叹人间，美中不足今方信，纵然是齐眉举案，到底意难平”。
红楼梦虽然丢失了后四十回，但宝钗最终嫁给宝玉，可以从这段曲子中看出来。他们的婚姻相当美满，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。宝钗不管嫁给谁，都能做到齐眉举案，更何况嫁的是宝玉。但宝玉仍嫌美中不足，那是因为高山流水，知音何在啊！

以前未读红楼，先看评论。那评论说，宝玉黛玉是一对封建社会的叛逆者。我就以为他们俩一定屡次冲撞封建家长，被家庭唾弃，可怜巴巴。可是，事情完全不是如此。在书中，他们一直是世家大族公子小姐的模范，深受宠爱。有时候，别的贵族府第请贾府的公子小姐去做客，或者有贵宾来贾府做客，要求见一见孩子们。贾府里的女孩男孩多的很，但一般都是派宝玉，黛玉，宝钗，探春做为代表，为贾府增光。不是模范，如何在内为家长宠爱，在外为家庭增光？

书里没有描写黛玉在祖母舅母膝下承欢的细节，只有一次在舅母面前撒娇，另一次过年放鞭炮时，不禁噼啪之声，被老祖母搂在怀中。这样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姐，跟“叛逆”怎么也联系不上吧？

书中曾有一段说到孩子在家里得宠的条件，一是长得好看，大人看着舒服，二是礼数周全，尊客敬长。黛玉十二三岁时，母亲去世，外祖母接她去京城。到了贾府，她先去拜见外祖母，然后去给大舅请安，大舅母留她吃饭。黛玉说，“舅母爱惜赐饭，原不应辞。只是还要去拜见二舅舅，恐去迟了不恭。异日再领，望舅母容谅。”这段推辞，正是作为一个有教养的贵族小姐应当说的话。十二三岁时，你我有能耐说这样面面俱到的话么？

黛玉爱使小性儿，有时候说话刻薄。但她完全知道，对谁可以刻薄，对谁不可以。除了跟宝玉找茬儿吵架之外，有时对宝钗也出言讥诮。其他的时候都属于姐妹间打趣玩笑，并不能算刻薄。只有一例可以算得上尖酸。有一回一个比较有地位的女仆给几位太太小姐送宫花，最后送到黛玉那里。她问，是不是大家都有的？女仆回答，大家都有了，这是姑娘你的。黛玉就不高兴了，说道，“我就知道么，人家不剩下的，也不给我呀”。这是个著名的段子，黛玉多心的代表作。还有好几次，宝黛二人闹别扭，闹得鸡飞狗跳，人仰马翻，人人皆知。在红楼读者心中，黛玉多心尖酸的形象，算是尘埃落定。

不过，红楼作者的水平高就高在，人物长大了，性格也跟着成熟。从第七回黛玉十二三岁时，因宫花而多心，到后来第四十五回，黛玉十五岁，心平气和，叹息又无奈地与宝钗剖析自己在贾府中的尴尬处境，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成长，懂事多了。从那以后，黛玉并没有说过什么刻薄话，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，和宝玉吵架，与宝钗更是姐妹情深，俨然是一个守礼娴静的大家闺秀。实在看不出来“叛逆”在哪里。

当然，说黛玉“叛逆”是有理由的，一是她默许甚至鼓励宝玉不要去立身扬名，跟别人讲什么处世之道，为官之道；二是她忠实于自己的感情，不理睬封建礼教，与宝玉倾心相许。但这两条理由全都站不住脚。

古代女子虽然鼓励夫君建功立业，但也时有“悔教夫婿觅封侯”的闺怨。对于黛玉来说，又有几层理由不鼓励宝玉去立身扬名。首先贾家是世袭公爵，皇亲国戚，富贵已极，还要怎样立身扬名？再说，黛玉是一个读书人的脾气，属于精神洁癖，受不得世间俗事，只愿在世外桃源，开开心心，琴瑟和谐，了此一生。这其实就是中国古代士大夫所向往的飘逸出尘的生活境界，采菊东篱，高山流水。
黛玉的悲剧，是一心追求精神境界的艺术家的悲剧。她让我想起 Don McLean 的 Stary Stary Night 中的歌词：
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. 世间难容，纯美如你。

而宝玉则是一个追求纯美的人，凡是美的，他都喜欢，欣赏，呵护。不那么美的东西，对不起，他就不愿意理睬了。钱，不会挣，家业，不会守，官，不会做，连读书，也要挑自己愿意读的书，决不肯委屈自己一星半点，去逢迎他人，逢迎社会。真是一个典型的艺术家脾气，不为现实社会抛弃才怪。黛玉与他一模一样。这也是很多人读红楼，却不喜欢宝玉黛玉二人的一个原因。他们没有像一般小说主角那样，在故事中呼风唤雨，春风得意，反而有点窝囊。这正是不通世事的艺术家在现实生活中的写照：瞧瞧梵高的下场罢。

再说一说黛玉与宝玉的倾心相许。你若是有这个印象去读红楼梦，一定会很吃惊。尽管宝黛二人实际上感情深厚，但只要宝玉稍稍开个玩笑，暗示黛玉和自己是一对儿，黛玉就杏眼圆睁，柳眉倒竖，接着眼圈儿一红，说宝玉欺负自己，要去告状。虽然心里日思夜想，都是担心与宝玉的终身大事，但凡有人提到他们的亲事，黛玉的反应就是脸红羞愧，你说什么不正经的话，敢取笑我，我要打你。不是说黛玉是至真至纯的一个人吗？心里想的是这样，做出来的却是那样，这难道不是跟宝钗一样虚伪？但虚伪的不是黛玉宝钗，乃是那个时代的礼教。有教养的小姐，绝对不能考虑自己的婚事，像尤三姐那样自己选择夫婿，是很丢脸的。黛玉在这一点上，严守妇道，“叛逆”在何处？又怎能以今人的标准去评价古人呢？

而宝玉对于娶谁做媳妇儿的问题，从来都没有犹豫，答案就是黛玉。记得以前看过一段评论，说的是宝钗的手腕上戴着串珠，宝玉偶然搭讪，说想看看。在宝钗褪下串珠的时候，皓腕凝霜雪，把宝玉看得呆了，想道，这个胳膊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，还能摸一摸。评论者说，宝玉羡慕身心健康的宝钗，黛玉那个身子骨儿，一把骨头，实在缺乏生气。言下之意，就是不够性感。娶妻如此，欲壑难平。这真是以今人之心，度古人之腹。古代男子，三妻四妾，考虑的乃是妻妾之间的供需平衡，保持体力，传宗接代。肉欲的满足，从来都不是个问题。就像你问他，饿了怎么办，吃肉还是吃饭？爱吃肉就肉，爱吃饭就饭，吃腻了还有鱼虾鸡蛋，只怕胃口不好。瞎担心什么？封建宗法社会中的男子，缺乏的是精神上的伴侣，而不是肉体上。

宝黛二人从小青梅竹马，人生观高度一致，生活中的千丝万缕都纠缠在一起，没办法分开。他们二人如是同性，就是伯牙与钟子期，既是异性，怎能不为夫妇？既然命运一定不允许他们结合，宝玉纵然是与世俗眼中十全十美的女子结缡，那也是“齐眉举案，到底意难平”。宝钗与黛玉，是现实与理想的极致，何能二美兼得矣。

（一下子写了5篇红楼感想，就是你没看烦，我也写烦了。该干点别的，说点别的了。各位老少乡亲，多谢捧场了。 Mr. Green

）

作者：小泡泡 在海归茶馆发贴, 来自【海归网】 http://www.haiguinet.com